太行山麓,壺流河畔,蔚州大地上流淌著一種獨特的聲腔——蔚縣秧歌。郭沫若曾以“百花叢中一點紅”盛贊其風韻,這抹“紅”,是北方戲曲活化石的倔強底色,是農耕文明在梆子聲中的時空回響,更是黃土地兒女以歌傳情的赤誠心跳。唱戲如耕田,得用方言“吼”出土地的脾,一句“灰猴”(方言俚語)的念白,一段“大彎調”的拖腔,裹著蔚縣方言的豪放與鮮活,將忠孝節義、家長里短揉進戲文,唱盡蔚縣百姓對生活的熱望。
今日之蔚縣秧歌,在孜孜深耕的堅守中傳承,在新舊碰撞的裂變中生長,以地道鄉音講述本土故事——這或許正是非遺活化的最佳注腳:唯有深植泥土,方能花開不??;唯有擁抱時代,才得生生不息。
起于阡陌
農耕文明與商道風情共釀
在燕山余脈與太行褶皺的交界處,古稱蔚州的張家口蔚縣,一條橫貫歐亞的張庫大道曾馱載著茶葉、皮毛與文明往來穿梭。當駝鈴遠去,商隊遺落的不僅是細碎的銅錢,更有深埋黃土的戲曲種子,蔚縣秧歌便在這片被明清古堡與烽燧城墻守護的土地上悄然萌芽。
在《蔚州志》中,我們捕捉到明嘉靖年間“社火扮戲,酬神娛人”的記載。彼時,春耕秋收的間隙,頭扎白羊肚手巾的鄉民擊打腰鼓,把田間地頭的悲歡離合編成俚俗小調。晉商帶來的梆子腔與草原飄來的長調在此碰撞,在蔚縣方言的陶罐里釀成獨樹一幟的“秧歌戲”——既有梆子劇種的板眼鏗鏘,又保留著民歌小調的婉轉悠揚,恰似這座北方小城的剛柔并濟。
蔚縣秧歌,也稱蔚劇,唱腔板式有尖板、導板、頭性、二性、三性、拖腔、滾白、八嘹子、訓調等,在激越中見悠揚,于嘹亮中寄細膩。源自農事勞作的“訓調”,在真假聲的裂變中完成藝術升華,高腔掠過古堡箭樓,低吟漫過壺流河床,將塞北的粗糲與江南的柔媚熔鑄成獨特的聲腔肌理?!皾L白”裹挾著哭腔撕裂夜幕,悲愴在拖腔的螺旋攀升中抵達頂點,恰似太行山崖的回響,使臺下觀者淚落如斷珠。
蔚縣秧歌以六十余套曲牌為絲線,編織出復雜的情感經緯,引子如晨霧漫過古戲臺,曲笛以顫音喚醒沉睡的村落;過曲風云翻涌,陡轉乾坤;尾聲則似暮色中的打樹花,余韻裹著鐵水的星火墜入壺流河。這種曲牌聯綴的智慧,讓蔚縣秧歌帶著臺下觀眾在時空跳躍中自由穿行。
區別于梆子戲的板胡主奏,蔚縣秧歌選擇以曲笛定調——笛膜松貼的微妙技藝,令音色如松濤掠過冰裂紋瓷,既有穿透曠野的銳利,又含月下清泉的幽顫,昔日鄉野戲臺上,這顫音乘著塞北長風,十里之外仍能彰其華彩。
熔鑄精魂
一方水土唱一方情
作為地方性劇種,蔚縣秧歌扎根于民間土壤,成為地域文化的具象化表達,既保留原生態的豪邁質樸,又傳遞細膩深情。這種藝術特質與蔚縣風土緊密聯系,恰似黃土高原的風——既帶著沙礫的粗獷,又蘊含土地孕育的溫厚。
清末民初,蔚縣秧歌涌現出一批技藝卓絕的藝人,他們各擅勝場,在生、旦、凈、丑行當中鐫刻下鮮明的藝術印記,將這一地方劇種推向新高度。胡子生王貴、閻恒志、劉海珍以剛柔并濟的唱腔著稱,劉海珍尤擅塑造忠勇角色,其音域開闊,行腔時既能如江河奔涌般激越,又能似春風拂柳般細膩,被觀眾譽為“做戲有筋骨,唱念見真情”。大花臉李貴外號“鈴子黑”,聲若洪鐘,一聲怒喝,幾里以外都為之心驚,酣暢淋漓的表演常令袍服盡濕,尤以《翠屏山》中嫉惡如仇的石秀形象深入人心,盡顯蔚縣秧歌獨特的舞臺張力。丑角王進寬、席明、郭木以“諧中寓莊”的表演獨樹一幟,既保留插科打諢的鄉土幽默,又賦予角色人性溫度,在《殺狗勸妻》等劇目中展現了“丑而不陋,諧而不謔”的藝術境界。旦角徐水泉藝名“寶子”,唱腔如清泉漱玉,身段似弱柳扶風,其表演既承襲秧歌的田園韻味,當地百姓間常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寧舍三餐飯,不舍寶子旦?!?/p>
這些藝術成就,不僅是個人技藝的爐火純青,更是一代代蔚州人以泥土為根、以鄉音為魂,將“田歌野調”淬煉成兼具民間活力與舞臺美學的藝術瑰寶。郭沫若在1958年觀看蔚縣秧歌《花亭會》后盛贊其為“百花叢中一點紅”,稱其兼具鄉土美學與藝術生命力。馮驥才更將其比作華北民間藝術的活化石:“那些甩著水袖的旦角,讓人想起蔚縣剪紙里走出的窗花娘子?!崩仙嵩?0世紀60年代觀看蔚縣秧歌后稱贊其“土香土色,戲味淳厚”,認為其方言運用“活化了民間語言的精髓”。戲劇理論家張庚在《中國戲曲通史》中指出,蔚縣秧歌保留了明清俗曲的活態遺存,是研究北方戲曲演變的重要標本。
當代突圍
歷史與非遺的時空對話
在壺流河蜿蜒的臂彎里,蔚縣秧歌以古堡為硯、鄉音為墨,在時光褶皺中書寫著一部“活態非遺”的突圍史詩。這一誕生于田間“訓調”的北方戲曲活化石,如今正以“古韻今聲”的創作哲學,演繹著歷史基因的當代裂變。
蔚縣秧歌演藝有限責任公司緊扣時代脈搏,以刀刻歷史般筆力將地域文化符號打造為非遺創新性傳承的鮮活樣本。以清初蔚縣籍名臣魏象樞的廉政事跡為核心的《魏象樞》歷時三年精心打磨,獲得了國家藝術基金2016年度大型舞臺劇資助項目以及第三十二屆田漢戲劇獎優秀劇目獎、省“五個一工程”獎,參加了2018年京津冀精品劇目(北京站)展演活動,蔚縣秧歌這一地方劇種從鄉村舞臺走向國家級文化殿堂,歷史人物煥發現代張力,升華為當代廉政文化的鏡鑒。《代國情》以本地戰國時期代國歷史為背景,將古蔚州的青銅器紋樣融入舞美,劇中代王與趙襄子的權謀博弈,借梆子腔的裂帛之聲重現邊塞烽煙。在《剪紙謠》中,蔚縣剪紙藝人的刀鋒與情絲化作敘事經緯,曲牌聯綴的舞臺調度如窗花般虛實交錯,八百村堡的戲曲傳統與剪紙民俗在“剪春—剪情—剪魂”的意象鏈條中,完成非遺基因的雙螺旋表達?!独茄烙⑿垴R寶玉》則以秧歌悲愴腔調重塑蔚縣好兒子、狼牙山五壯士之一馬寶玉的壯士形象,讓紅色血脈在“滾白”“八嘹子”的聲腔中奔涌,非遺基因與英雄情懷共振出時代強音。
今日的蔚縣秧歌,恰似其經典唱腔中的“回龍腔”——在時光螺旋中完成永恒循環:它是壺流河畔永不停歇的文化心跳,每一次板眼起落,都是對傳統的深情回望,每一段唱腔設計,皆是對未來的鏗鏘作答。戲臺雖小,卻容得下山河浩蕩;鄉音未改,終唱得出星河璀璨。(記者 翟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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