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泥河灣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站在面朝正東、巨如崖壁的泥河灣猿人主題雕塑下舉目西望,視線所及之內,千溝萬壑交錯、臺地坡梁遍布。
泥河灣,本是河北省陽原縣東部、桑干河上游一個小村的名字,如今以它定名的泥河灣盆地,被譽為“東方人類的故鄉”。
100年來,泥河灣盆地已先后發現遠至200萬年前,近至1萬年前,多達400余處舊石器時代古人類活動遺址。這里接連獲得的重大考古發現,正在不斷刷新甚至重新定義著已知的人類起源。
其中值得關注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泥河灣考古取得的一次次重大發現,除了各界專家、學者考察研發的核心主導作用,還另有當地農民,特別是陽原縣農民深度參與其中的綽綽身形。
他們的經行所遇,常被專家學者掛在嘴邊津津樂道。他們的深度參與,成為中外考古學界少有的一大特色。他們,擁有一個響亮的稱謂——陽原農民考古技工。
無意的發現掀開遺址面紗
“泥河灣盆地,一是有醒目良好的晚新生代地層剖面,盛產古哺乳動物化石和古人類遺跡;二是有一批熟練的科學考察技工,他們是捕捉化石和舊石器的能手。全世界除了泥河灣這個地方,還沒有過這么多人,不僅能發現而且基本上還能判斷發現物的好壞,并能主動地去協助專業人員進行調查。如果說有關的科學工作者是舊石器時代科學事業的一磚一瓦,那么這些技工就是成就泥河灣的無名基石?!?/p>
這段文字,是記者日前在陽原縣大田洼鄉東谷坨村采訪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退休研究員衛奇老先生時,他多次強調,過后還專門以電子郵件形式發來的內容。
今年82歲的衛奇,196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其后成為著名舊石器考古學家、古人類學家賈蘭坡的研究生,進入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讀研并留所工作。
懷著要像裴文中先生在北京周口店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化石那樣的遠大志向,從1972年任助理研究員開始,衛奇就把泥河灣盆地作為了自己的長期野外考古基地。
從退休前每年不斷往返,到退休后每年至少5個月住在東谷坨遺址所在的村莊民宅,衛奇仍在樂此不疲地和他發現的各種化石、石器標本打交道。這個曾給自己微信取名“泥河灣猿人”的老人,說自己至今都堅信泥河灣盆地有猿人頭骨化石的存在,只是發現時間早晚的問題。因此他現在依舊保持著野外走走轉轉的習慣,“沒準哪天能碰巧找到個猿人頭骨呢”。
在他清晰的憶述中,有關陽原縣農民參與泥河灣等地野外考古的事例,顯得格外鮮活生動、傳奇感人。將這些不同年代的故事和記者的走訪了解相互串聯、彼此印證,更是令人對那些陽原農民考古技工肅然起敬。
按照衛奇的說法,陽原縣農民和泥河灣考古工作真正結緣,最早要從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太原工作站王擇義先生1965年來到泥河灣,在虎頭梁遺址找到重大考古發現算起。
1964年,北京大學地理系地貌學專業學生夏正楷在老師歐陽青帶領下到泥河灣盆地考察,在虎頭梁遺址發現了多刺魚化石。得知虎頭梁發現魚化石,第二年王擇義等人受所里指派,專程趕到這里采集魚化石。
其間,王擇義一有機會就問當地老百姓:“哪里有龍骨(當地老百姓管化石叫龍骨)?”于是有人就告訴他哪里有龍骨。按照老百姓指點,王擇義在那里竟然挖出了一個犀牛(披毛犀)頭骨化石。
在虎頭梁挖出動物化石后,對舊石器也很感興趣的王擇義還想再找找有沒有古人類用過的石器。見老百姓聽不懂什么叫石器,他又改口問“哪里有火石?”因為火石從形狀到硬度和石器多有類似,老百姓容易聽明白。
很快就有兩個小伙子,一個叫王明堂,一個叫王文全(后來都成了有名的考古技工),一下子給他抓來一大把火石。王擇義一看大喜,說:“這都是細石器啊?!苯又?,在王明堂帶領下,王擇義又來到發現“火石”的王明堂家高粱地里,確定這些細石器的埋藏位置,就在高粱地邊上一處地層剖面里。
“這是第一次在中國乃至東亞地區,在地層里發現舊石器晚期2、3萬年的細石器。這個發現太重要了。”衛奇說,“我國此前雖然也在新疆、內蒙古等地發現過細石器,但都屬于是地表發現,因為沒有所在地層根據,因而無法確定石器的形成時間。”
7年之后的1972年,隨著科研環境有所好轉,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蓋培、衛奇兩人一起來到泥河灣,正式開始發掘虎頭梁遺址。1977年發表正式考察報告,報道中國第一次從地層里發現了細石器。
后人不應忘記,當年正是因為兩個農民后生的無意發現和熱心指點,才幫助專業考古人員一點點掀開了虎頭梁遺址的面紗,找到了有地層根據的細石器存在。
從王擇義在虎頭梁遺址的意外考古發現開始,泥河灣盆地迄今已發現了200多處舊石器時代遺址,其中100萬年、200萬年的遺址發現就有50多處,而目前全世界這樣的發現,還不到100處。“這說明,世界上100萬年、200萬年的遺址,主要發現地在泥河灣?!闭f到此處,衛奇面露激動與自豪。
如此久遠、眾多的遺址發現,讓我國考古學家們更加堅信,除了目前在許家窯遺址發現的10萬年前人類頭蓋骨化石,被國外學者稱為“真正的東方奧杜威峽谷”的泥河灣盆地里,肯定還會有更古老的猿人骨骼化石存在。“只不過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誰有運氣碰到。”衛奇坦言。
泥河灣盆地捕獵化石世家
“這一系列眾多的考古發現,基本上都和泥河灣的農民考古技工有很大關系?,F在這里最有本事、特別出色的農民技工還有十幾個。這些人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地,不僅和專業人員一同參與考察,而且一去就能有發現。”1993年以執行隊長身份,帶領王明堂、王文全等幾名陽原縣農民技工進行三峽舊石器遺址考察的衛奇評價說。
接到此前別人沒有找到任何石器發現的三峽科考任務后,研究所領導曾頗為擔心地問過衛奇:“你有什么辦法?”衛奇回答說他有兩個信心依據:第一是三峽的東西南北四面都已發現有舊石器,因此三峽不可能沒有;第二是他手下有一批會找石器的人——陽原農民考古技工。
到達三峽后,科考隊決定沿著曾經是河湖邊緣的地層開始考察。因為古人多是選擇靠近河湖有水的地方生存活動,容易在這種地層留有遺跡。
一開始,衛奇就帶領王明堂、王文全等人分成三個小組,分別沿上中下三個高度尋找舊石器??斓椒罟澘h時,在中線40米高度尋找的王明堂小組終于發現了石器。
接著,他們又發現了幾處舊石器遺址,以及很多十來萬年、幾千年的新石器遺址?!?993年、1994年兩次三峽科考調查取得輝煌成績,這些農民技工立下了汗馬功勞?!睂γ恳惶幇l現都當場進行專業鑒定的衛奇說。
隨隊參與科考并負責聯絡考古技工的陽原縣文物管理所原所長成勝泉,說起自己這些陽原老鄉的本事,更是贊不絕口。他告訴記者,這些年來哪里需要進行野外考古調查,哪里就會有陽原縣農民考古技工的身影。
這些一有任務通知就出發、回到家里就去種地的農民考古技工,不論是在泥河灣盆地的各個遺址發掘點,還是在其他多個省份的野外考察地,都憑著“腦勤、腿勤、手勤”既能吃苦又用心學習的精神,憑著長期實踐練就的善于發現、能夠發現的專業技能,在國內考古界以及當地社會上都贏得了很好的口碑。
那天在東谷坨村一處農宅采訪衛奇的時候,白瑞花匆匆過來打了個照面,就又回到自家那間擺滿編號的古地層土樣標本儲藏室,一件一件地細心整理起來。
她現在主要的工作是常年為有關科研單位收集和加工古地磁測年土樣。白瑞花說,這些土樣標本全都來自于考古工作者發現化石、石器的土層?!斑@些日子可忙了,接電話都是簡單說幾句就掛斷。”白瑞花一邊細心整理著土樣標本,一邊告訴記者。
最初白瑞花家簡直就是考古隊在泥河灣的編外大本營,不少考古專家都曾在她家吃住過。從1981年就跟隨父兄和考古隊一起進行野外調查,到成家后和丈夫、兒子、女兒同樣專注考古調查,今年58歲的白瑞花,已然成為一名出色的農民考古技工。
而她參與野外考古調查以來最難忘、最自豪的事情,則是2007年和丈夫賈全珠一起,參加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裴樹文研究員牽頭的考古調查期間,在陽原縣化稍營鎮錢家沙洼村,發現了一具相當完整的早更新世草原猛犸象頭骨化石。
回憶當初發現猛犸象頭骨化石的場景,白瑞花說那天她和丈夫像往常一樣,來到調查組劃定的區域,拿著考古專用的手鏟、手錘邊走邊察看,突然她發現不遠處土層里凸出來一塊東西,像是老鄉挖地時碰到后又放棄的樹根。待走近仔細一看,白瑞花不由得驚呼一聲“這是化石啊”。
兩人試探著用手鏟撥了撥化石周邊的土塊,憑借多年參與野外考古調查的經驗和直覺,二人斷定這一定是個大東西,立刻就向考古隊專家報告了情況。經過組織后續專業性發掘,這具極為完整的猛犸象頭骨化石,最終得以重見天日。
衛奇說,1972年曾在泥河灣村上沙嘴出土過一具完整的更新世早期的納瑪象頭骨化石,顯示納瑪象物種在泥河灣盆地的出現時間比印度納巴達河谷的正型標本要早。而草原猛犸象頭骨化石的發現表明,泥河灣盆地的記錄是相當早的。有關這一發現的報道,還曾在日本古生物學界引起過轟動。
采訪中記者得知,白瑞花的兒子賈真巖曾在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化石修理室工作過多年,也參加過不少野外化石考察及發掘活動,至今還在參與野外考古調查。現在他已經能夠獨立完成調查、發掘、修理、制作模型和化石裝架等全部過程。
白瑞花的女兒賈真秀從小跟著媽媽到發掘工地,對石器很早就產生了興趣。上大學后她立志搞舊石器研究,博士研究生畢業后進入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工作,目前已在那里初步發現了舊石器。
鑒于白瑞花一家多年參與、協助科考調查的不凡經歷和突出貢獻,衛奇曾撰文稱其為“泥河灣盆地捕獵化石世家”。
有意義的科學考察
說到陽原縣農民考古技工,大田洼鄉岑家灣村的白日有名氣很大,當地人甚至說他只需看一眼面前的化石、石器,就能給出專業性初步判斷。在白日有家的土炕上,這個平時走路都習慣性低頭看腳下有沒有東西的62歲農民,說起自己與泥河灣考古的機緣巧合,憨厚誠懇中一直透著幾分謙虛靦腆。
1992年6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謝飛等舊石器考古專家來泥河灣組織發掘陳家灣遺址,發掘點就在離白日有家幾百米的地方。“當時考古隊里有個技工是我親戚,我就常到現場看他們怎樣挖化石?!卑兹沼姓f他看著看著,突然想起頭年自己在馬圈溝那邊放馬時,也見到過挺大一塊類似化石的石頭,就問考古隊要不要。
考古隊馬上說“要”,白日有便趕著馬車去馬圈溝拉那塊“自己幾乎抱不動”的大石頭,裝車后往回趕,正要經過一個20多米高的土坡時,坡頂上突然掉下一大塊粘土,把眼前的路給堵住了。
白日有只好下車去搬這些土塊,在搬的過程中,他發現土塊里竟然有些小石片、小石塊,形狀和他在陳家灣發掘點看到的石器幾乎一模一樣。
考古隊一看白日有帶回來的東西(馬頭骨化石、石器),第二天就讓他趕緊帶路去了那個地方。后來謝飛又專門讓他領著到那個掉土的地點,經過仔細勘察,終于確定了埋有石器的土層位置。
有時候,某一個代表性的起點,或者說里程碑式的折轉,也許就是從一次偶然開始的。就是白日有的這個先是無意、后是有意的發現,讓考古學家后來“意外驚喜”地發現了馬圈溝遺址,并隨著后續10年間在這里多個文化地層的考古研究發現,將泥河灣古人類活動的時間,大幅上推到了200萬年前。
我國考古學家認為,馬圈溝遺址的考古發現,證明在距今約200萬年前的泥河灣地區,有著古人類生活的直接證據。它不僅為泥河灣舊石器考古提供了堅實依據,找到了中國猿人文化發展的來龍去脈,同時也對世界關于人類單一地區起源的認識提出了挑戰:人類不僅可能從非洲的奧杜威峽谷走來,也可能從中國的泥河灣走來。
也就是從最初發現馬圈溝遺址開始,白日有就和考古調查結下了不解之緣。不僅在后來的發掘調查中首先發現并識別了一塊猛犸象門齒化石,還跟隨考古隊走遍泥河灣各大遺址發掘點,并走南闖北到過多個外地考古現場參與舊石器考古野外調查。
現在白日有不僅掌握了野外考古發掘的基本知識技能,能夠熟練進行現場清理、文物標號、打指北針、測量傾角等工作,還能夠獨立完成對各種化石、石器殘片的后續拼合、復原?!斑@是個需要特別細心和耐心又很專業的活計,有時候拼合一件標本需要好幾天時間?!币驗殚L期在燈光下近距離拼接修復文物,眼神已略顯渾濁的白日有說。
野外考古調查基本上去的都是荒無人煙的偏僻之地,有時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風餐露宿非常辛苦。白日有說,有一年冬天他們到山西進行野外調查,進山時正好趕上下雪,爬到半截發現路已經滑得沒法再走了。此刻,腳下是又高又陡的山坡,旁邊是十幾丈的深淵,怎么辦?大家一商量,只好把鞋脫掉兩腳單穿著襪子,一點一點地從山坡上試探著緩緩蹭著下來,好不容易才返回營地。
1992年就接觸舊石器考古調查,從最初的懵懂好奇到后來的熟悉熟練,其間還把兒子白惠元帶入這一行,一同成為一眾考古技工中的高手,談起“一手攥手鏟、一手握手錘”一直堅持到現在參與野外考古調查的真實感受,白日有說除了有比種地高些的收入,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有意思,喜歡”?!案杏X國家下這么大氣力在泥河灣開展考古調查,就是想弄明白遠古人類是怎么在這里生活、生存的,這是一種很有意思、有意義的科學研究。”
對泥河灣農民考古技工的作用和貢獻,有關科研單位、地方政府,一直給予熱情支持和鼓勵。2015年,陽原縣隆重授予胡忠、白世軍、王明堂等10人“優秀農民考古技工”稱號。在2021年舉辦泥河灣考古發現100周年紀念活動時,河北省泥河灣研究中心特別將成果展覽的首場參觀禮遇,給予了周邊村莊的農民老鄉,以示對泥河灣本地住民和農民考古技工的敬意。
此外,這些農民技工還有不少人被相關科研單位聘為長期合同工,工作環境、工資待遇都比過去有了很大改善和保障。
“我在泥河灣從事舊石器考古研究已經50多年了,不論是寫論文還是到國外作報告,我都會把最初發現標本的農民技工名字寫上去、說出來。因為我知道,我能寫出論文、上臺作報告,實際上是我沾了泥河灣的光,沾了泥河灣農民考古技工的光,這絲毫不影響而且有益我從事的專業研究。搞舊石器考古研究,走群眾路線的調查方法永遠不會過時。”在采訪衛奇先生即將結束時,這位德高望重的舊石器考古學家言之切切地表示。(摘自《農民日報》作者 孫維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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